贾平凹:我的写作离不开“乡愁”
由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版的36卷《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》精装版近日在郑州首发。著名作家、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出席并发言。贾平凹的作品凝聚着浓郁的乡土气息,他坦言,要想了解中国,就要看一看乡土小说。我们特约记者和贾平凹进行了面对面的访谈。
问:这么多年,您的作品基本上都以农村为背景,小说中也多次出现您的家乡––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的影子,农村经历对您的写作有哪些影响?
贾平凹: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我基本上跑遍了陕西省的整个商州地区。后来虽然定居在西安,但只要有空就会回老家,与故乡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。我后来常去的地方也都是以故乡作为中心点辐射开去,大多是陕西的乡下。
我的写作主要关注现实生活。要写现实生活,你起码要了解这个社会,把握中国的国情。怎么把握?常年待在农村是看不明白的,必须跳出来,站在城市的角度回头再看农村,才能看清里面的问题。我就是站在西安看老家,再从老家看中国。
每年,我都会到北京、上海、广州几次,去感受中国最好的地方又有什么新变化。但是除此以外的大部分时间,我去的是西北偏远地区,去看中国最贫困的地方是什么样子。抓两头才能看清中国社会的形态。
如果纯粹是个农民,站在农民的角度上,或者封闭在一个地方看中国,有时不一定能看得懂。如果你常年住在北京、上海等大城市,不走出来,也看不透,似乎觉得中国哪里都好得很。只有在贫富差别很大的地方都生活过,才能把握中国目前的大致情况,才能看明白中国社会转型时期,思想上的转变是怎么产生的。
问:陕西作家刘青、杜鹏程、陈忠实、路遥,以及您的许多作品,都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。可以看出,陕西作为中国文学的重镇,有非常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。您觉得这一传统与当地的文化有什么关系吗?
贾平凹:当然有关系。西安市是西北地区最大的一个城市,西安周围的地段几乎都是农村。西安也是近几十年才发展起来的。
此外,西北这个地方的农业氛围特别重,传统文化根基深厚。13个王朝都在这儿建都,所以传承下来的文化底蕴深厚。另一方面,上世纪40年代~60年代出生的这批作家,基本上都来自乡下,都出生于农村。要么他们在写作时本身仍是农民,要么即使他已经工作了,但他的父辈还是农民。这样的环境和出身决定了他的作品肯定是农村题材,而农村题材是中国现代文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。
这些作家普遍接受的是现实主义教育。比如我上大学时,老师教授的文学理论课都以现实主义为主。因此,从作家的环境、出身和后期学习的氛围来看,乡土题材最接近生活,最有现实创作意义。
我经常讲,文学都是有偏重的。在这片土地上,生长了这么一批人,必然就会形成其特有的品质。这个地方长萝卜,它就只能长萝卜,长不了其他的庄稼,这是必然的。当然,现在的情况发生了改变,一是农村结构改变了,没有纯粹的城乡两极化分别,城乡在某种程度上交汇在一块了。所以现在写乡村生活的作品必然写到城市,而现在城市文学也少不了对农民工的关注。
时代变了,现在的农民变得跟城里人一样。你看不出来很正常,大部分年轻人多少有点文化,起码中学毕业吧。信息社会,他们见识也多了,不愿意固守在老家,都想到城里闯一闯,农民的形象就改变了。
土地也变了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,每一次土地的变化都会引起中国社会的改变。所以现在的人对土地的观念和60年代以前人对土地的观念是两码事。
原先,我们经常看到小说里写一个人趴在大地上亲吻土地,那么富有感情的场景多令人动容。但现在你看不到了,小说里面没有,影视剧里面没有,现实里面更没有,这说明什么呢?
问:您的小说里面有一种近乎于“巫”的精神,比如说《秦腔》里的山野风情、《老生》里那个超越了生死的唱师等等,您这个“巫”的灵气是从哪儿来的?
贾平凹:这跟我出生的环境有关。有什么环境就会产生什么品种,就像陕西的葱长不了多高,但是到了山东就能长很高,因为生长的土壤不一样。拿我自己来讲,我的老家在秦岭以南,在历史上属于楚文化、秦文化和中原文化交错的地方,所以文化背景也比较驳杂。
有人说我的作品老是神神鬼鬼、神神秘秘的,问我是不是刻意为之。其实不是,我爷爷、我父亲他们都生活在那种文化氛围里。
在我小的时候,村里医疗条件不好,大家为了治病会用尽各种办法。比如小孩生病感冒,没有医院,只能喝些姜汤、吃些面糊糊,发汗嘛。但有的小孩感冒老不好,村里人就说他可能遇到谁了,比如哪个亡灵––已经去世的爷爷、奶奶是不是来看小孩了,把小孩惊吓了。然后大人就拿筷子往桌上一立,嘴里就说,是她奶吧,如果是你就把筷子立起来。如果筷子立起来不倒,就要接着把它砍断,把水泼出门外。如果说了名字筷子立不住倒了,那就是遇到外面的野鬼了。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安慰,为的是缓解心里的焦虑。
还有念咒,也是我们那儿的一种生活形态。文化大革命前后,我十多岁时,这种形态才慢慢地消退了。不过这几年,政府对传统文化重视起来,你到农村去,那些古老的、传统的东西都在。你所说的类似“巫”的东西,在社会闭塞、交通不便、贫穷落后的地方容易产生。
我大学在西安上的,从西安到我老家要走6个小时,一天只有一辆公交车。现在交通四通八达,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就到了。因为隔了秦岭,感觉闭塞得很,谁都觉得遥远,其实只是生产力的局限。现代交通高速发展,翻越秦岭算什么呢?近得很。在那样封闭的环境中,医疗水平不高,文化水平也不高,必然就形成独有的生活方式。
问:您的小说有一个关键词––“土地”。其实土地在另一个层面上也代表了文化的根。您的小说里写了很多农村的婚丧嫁娶、埋土地神等乡俗仪式,似乎对传统文化特别关注,并借此传达您的人生观?
贾平凹:中国农村形态的形成是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。之所以形成村子,有人在这里种地,肯定是一个风水、地理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。一个村子要维系一族人的生活以及信仰,需要有一个寺庙、一些固有的仪式,对村民进行思想上的教化或者宗教上的统治。
随着社会发展,这些传统的东西淡化了,出现了政府的管理。但同时,一些固有的、宗教的东西,比如族长的信仰、家谱的传承还在继续。农民的生存,有他本身延续历史传承的一套礼仪。我们说的风水、习俗,都是维系这一族人的生活方式,用这种东西把这一群人团结起来,初一干啥,清明干啥,农忙干啥……这些仪式实际是维系他们关系外在的表现,也就是我们说的传统文化的根。久而久之,这一整套的东西就形成了文化,再后来就形成了中国人的文化。
中国文化便这样维系下来,习俗、人伦道德等,构成了乡村真实的生存形态。作家只有把这些写出来,才能表现出真正的农村。而我做的,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它写出来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