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森林里的原生态歌声 ——永不磨灭的绿色印记之劳动号子
编者按
伴随国有重点林区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的号声,曾经为林区开发作出重大贡献的采伐、运输工具即将退出历史舞台,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,那铿锵嘹亮的号子声也将作为一种文化记忆永存人们心中。相信林海波涛将孕育出属于林业现代与未来的新符号,承载新的生产方略、人伦价值乃至治理理念。
为铭刻历史,承载记忆,展示带有林区烙印的采伐运输工具、劳动号子等,《中国绿色时报》副刊生态文化版特别推出“永不磨灭的绿色印记”系列报道。今日刊发首篇《大森林里的原生态歌声––永不磨灭的绿色印记之劳动号子篇》,由国家一级作家刘振国采写。
我喜欢听原生态歌曲。因为它常撩拨我怀念林区开发创业的年代,怀念那些久违了的劳动号子。我想,那些劳动号子喊得响亮、悠扬、激荡、绵长,体现了那个时期森林文化的基本特征。
喊山号子:顺山倒
我本来就是从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走出来的,忘不了伐木工人的喊山号子:顺山倒。其实,喊山号子何止一个“顺山倒”,还有“迎山倒”、“横山倒”……伐木人要根据树倒方向喊山,目的是提醒附近的工友注意安全距离。“顺山倒”是伐木人的愿望。顺山倒的树木,造材方便,调卯方便,集材方便。以后,“顺山倒”就成了那个时期森林里文化形态的代名词。
那时候大兴安岭林区在森林采伐方式上,学习苏联的经验:皆伐。但苏联是大面积皆伐,而我们是窄带皆伐。森林调查部门先规划出皆伐林带,我们只能在这个林带里作业。同一个林带里有好几组伐木工人作业,安全最为重要。这样,喊山号子的功能就凸显出来了。喊山是主锯手的责任。必须喊得响亮、喊得清楚、喊得高亢、喊得有力。喊出山林树木的回声,喊出大兴安岭人的胸怀。
工段里喊得好的,当数有田兄了。他喜欢京剧。他说,小的时候,在农村。即使不吃饭,也要跑十里八乡去看京剧。以后,竟然跟戏班子跑了。于是,就会喊两口。没想到,在这深山老林里,却有了用场。他喊山,比京腔吼得还动人。不仅气冲霄汉,而且字正腔圆。那一嗓子,连山猫野兽都被震撼了。
1951年,林区开始推广弯把子锯采伐。弯把子锯,一人操作,使用灵便,携带方便,既能降低伐根,又容易控制树倒方向。很快就取代了原始的大肚子锯。那时,有田还是伐木工人,仍是工段里的喊山能手。直到1963年森林采伐从“皆伐”改为“择伐”,从“手工作业”改为“机械作业”,普遍使用油锯采伐,不再“喊山”了,有田才离开了采伐行业,去当集材工人了。
集材号子:哈腰挂
树木采伐下来以后,要造材、调卯、串坡。然后,再人力集材。集材就是把木材抬走,集中到楞场上。木材从山上向楞场集中的运输过程,人力比较分散,号子声不大;而到了楞场之后,上楞和装车,人多而且集中。一般是八人或者十人抬一根原木,不仅要有力气,还要有猛劲,集材号子喊得节奏感强不强、语言运用感不感人、能不能振奋人们的激情,就显得格外重要了。因此,楞场上的劳动号子像赛歌一样,此起彼伏,一浪高过一浪,使整个楞场沸腾起来。
集材号子开始时,一般都用:“哈腰挂呀”,“嗨!”,“撑腰起呀”,“嗨!”,“向前走哇”,“嗨!”声音比较低沉,语调比较缓慢,但这是抬木头的始动命令,指挥的是预备动作。以后的声调和用语就大不相同了。其内容触景生情,移步易唤。时而如讲述故事,娓娓道来;时而像疾风劲雨,令人紧张;时而同擂响战鼓,斗起精神;时而似鸣蝉初歇,平心静气。其声调随步伐的紧慢、用力的大小、转换的角度,时而高亢,时而低沉,时而清澈,时而婉转。以后人们想起那时的劳动号子,首先想到“哈腰挂”。这“哈腰挂”就成了手工劳动时期森林文化的代名词。
号子声声,我最想念的还是有田兄。他随时随地变换的声调那么优美,像原生态唱法的歌曲,把重复的动作、声音,化作“起高调”的韵律,大家接得行云流水,和谐自然;而且随时随地填的词又是那么贴切,那么生动,像京韵大鼓的道白,人人都能心领神会。
可惜,我离开了山场,再也没机会听那嘹亮而感人的劳动号子。不过,我于1965年春参加了四清工作队。四清工作队员要与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。我意外地发现另一种古老的劳动号子––流送号子。
流送号子:呦浩嗨
用河水运送木材,是一种古老的运材方式。《诗经·魏风·伐檀》就有:“坎坎伐檀兮,置之河之干兮,河水清且涟漪……”诗中介绍了3000年前木材生产的三道工序:手工采伐、人力集材、河水运材。这种方式在我国沿用了3000多年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交通很不发达,山林里没有铁路,又来不及建公路,水运是当时最快捷、最便当、最经济、最现实的运材方式。木材水运有两种方法:一是放木排;二是赶散羊。河道宽,就放木排;河道窄,就赶散羊。我“四清”时去的那个林业局,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期,还保留着古老的流送方式。不过,流送的区间较短。只是从一个林场到林业局贮木场的20多里河道。河道窄,只能赶散羊。工人们在春天“桃花水”下来之前,把木材堆放在河边,桃花水带着冰排下来了,工人们就赶忙把木材一根一根推下河,让木材顺水而流。木材在水里流动,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畅。一旦遇到河水的漩涡,若有一棵木头打横,就会在十秒钟内形成插垛。木材迅速插到一起,像浮在河面上的山峰。拆垛是十分危险的事情,我曾亲眼看到有田老汉提着捅勾,跳上垛去,照准一棵关键的木头捅去。只听哗啦一声,一垛木材在三秒钟之内散开了。我们惊呼:“老迟––”。可这时有田兄已在河岸上对着我笑呢!
木材在河里流着。河道有个急转弯,许多木头搁浅了。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。已经安排好了人力,“捞旱滩”。有田老汉又亮起嗓子,喊起流送号子。大家各自把捅勾搭在木头上,按着他号子的节拍用力。他喊:“大家努把劲儿呀”。尾音轻松地挑上八度,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接过来高喊:“呦浩嗨呀”!木材就势向河边滚去。他又喊;“再来半拉个呀”。“呦浩嗨呀”!这回他把尾音压得很低,大家接的声调也跟着由高转低,并有些婉转,给人以悠然自得的感觉。木材真的转了半拉个,就入水了。
流送中最动人的场面是出河。贮木场的出河口,岸上摆放几箱高度白酒。大家把它叫做“劳保酒”。工人下河前,都喝几口劳保酒。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时候,就像野鸭子似的,一个个噼里啪啦跳下河去。河里的冰排,从身边划过,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。大家要用捅勾把木材推上岸,必须有一个统一的号令,那就是流送号子。那天在出河口喊号子的人叫艾福祥。他和工人一样跳到河里喊号子。他比有田老汉的声音豁亮多了,毕竟年轻,才三十出头。河水里的工人换了一茬又一茬,他却不换。而且号子喊得越来越响亮,越来越有力。
我想告诉大家,迟有田、艾福祥确有其人,都是全国劳动模范,1957年参加过全国群英会,在怀仁堂受到过毛泽东主席亲切接见。
随着林业的发展,林业的机械化,林业生产方式的转变,森林里的劳动号子逐渐地消失了。我退休前曾与林业文工团团长谈及林区的劳动号子。他认为,那就是原生态的歌声,应该收集整理。于是,他们撒下人马寻找那些喊过号子的人们。结果很扫兴,喊号子的能人大都过世了。
现在,为了保护森林生态,停止采伐已成必然趋势。这本是件好事,但我心里却很惆怅。喊山号子、集材号子、流送号子消失了,同它一起消失的,还有那时形成的文化形态。那些历史,那些文化,往事知多少?不堪回首哇!(A2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