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北京晚报]民国文学视野下的京派文学——对话孙郁教授
许多曾经寂寞的文人作家,在近些年重新被唤回人们视线,并且,书一印再印,成为一股源源不断的潜流。而围绕着他们的每一次研究成果的问世,又都在热爱他们的读者群中引发话题。这实在是因为,对比于当今浮躁不安的世界,他们的为人与为文,恰是一种反差,安静如水而又温润如玉,正可做世间清凉,浇却人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与无依。而阅读了孙郁先生近期的新作《民国文学十五讲》,我开始明确意识到,我喜欢的几位,过去都属于一个文学流派:京派文学。还有一些依然在世的,其实是这个流派的余绪,身上深染同样的精神气质。
身为中文系毕业生,民国那段文学史似也学过,但是读孙郁先生以文本细读的方式所构建的民国文学地图,仍然觉得有无数的盲点。且不说旧诗词与梨园戏曲之类,不在通常的文学史视野之内,就是被提及的海派与京派,也大体不是如此的解说法。尤其是当他以《沈从文的希腊小庙》为这个流派的代表作家画像,你能感到这里有研究者个体的生命体察与精神突围。放诸今日之环境,已不止是在梳理一个逝去流派的精神资源,与世界、自然、民间的诸种联系,而是在启发今人寻找自身安身立命的精神之所。
一个以气质沉潜温和著称的文学流派,似乎与自己的时代始终保持着距离,却在后续的时日,持续获得着有心人的共鸣。这或许因为,所谓的时潮,真的是多数人莫之能御,但若是有自己的精神屋宇支撑,大体还是能按自己的意志活出人生的兴味来的。
孙小宁(本报记者)VS孙郁(学者)
一、京派文学、京派文化
孙小宁(以下简称问):京派文学,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流派名词,不时出没在您这本《民国文学十五讲》的不同篇章里,他们中有些人,还被您专章论述。在通俗的解释里,京派文学好像是应对着海派文学而生。但是读您的论述,又觉得情况不是那么简单。能否对民国文学史中的京派的起源与时代氛围、相应文学生态环境有一个简述?
孙郁(以下简称答):京派的传统是个不太好概括的概念。在我的理解里,它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北平形成的文化群落的现代精神。那个群落的人多是以教书写作为生。他们满腹学识,远离民间,和政党政治与左右派的意识形态关系不大。代表人物是周作人、钱玄同、刘半农、废名、俞平伯、朱光潜等。文字没有左翼文化的火气,多是个人心性的流露,在审美上以温和奇异为多,和海派的摩登现象形成很大的反差。其历史感的厚重与学识的练达,给人以很深的印象。
问:一般说到一个东西带个“京”字,总觉得和北京这个城市有些关系。但京派文学却似乎不像我们想的那样。就作家们的书写内容及书写方式,有些和北京没什么关系。但我和学者靳飞聊的时候,他说到京派这个词,又让我觉得京派还是与北京有关。这里又牵扯到京派文化、京派文人等很多的说法。我感觉,今人谈京派,有些概念是混在一起的。甚至京派与京味,在某些人那里都存在着概念的混淆。请您在此为我们廓清一下。再不明就里地问一句,京派文学真就像学界所说,和北京的地域文化没有关系吗?
答:首先,京派文学不同于京味儿文学。后者主要指北京的市井的文学,乃百姓苦乐的表达,以老舍为代表。有很强的地域特点,没有士大夫气,也无小布尔乔亚的东西。这是老舍的伟大创造。不能够把京派文学与京味儿文学混淆起来。
再就是,除萧乾少数人外,京派作家多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,他们是聚集在北京的一批读书人。因为有一种学术之梦,便不免带有象牙塔气,但又有一种社会情怀,所以文章总还有厚重的思想性。
京派文化,主要是帝都知识分子的一种文化,有史学的根基,哲学的风范,具有东西方文化交汇的特点。他们远离革命,拒绝左翼思潮,思想盘旋在古老的希腊和十八、十九世纪西洋的经典文献里。在他们看来,中国的新旧文化,在特征上过于功利化和道学气,要救这病症,就必须有超功利的心境,将内心沉浸在纯粹的精神静观里。所以,在他们那里,少有印象派的灵动与象征主义的晦涩,没有流血的痉挛和绝望的哭诉。他们几乎不亲近尼采、凡·高、塞尚的艺术,而是在永井荷风、左拉、弗洛伊德式的文本里瞭望世界。废名就承认自己对文学的理解,有许多从洋人的小说那里来的,加上有点六朝的遗风。他从周作人那里懂得了阅读西洋原典的意义,认为若不了解古希腊与希伯来的文明,对外国的思想的理解会有些问题。至于对中国的历史,倘不去找远离八股的心性之文,那是无所谓进化与革新的。江绍原先生研究古老的遗存,就有一种期待,他从洋人的学说里找到科学与逻辑的东西为己所用,境界是不俗的。而他研究中国问题时,文风却是中国气味,没有食洋不化的毛病。他们都受到了周作人文化观的启发,以平和之心追根溯源,要寻找的是人类精神的某种原型。其间的快慰,我们从他们的文章里都多少可以感受到。
他们的成就与北京的地域也有关系,因为帝京的包容性、多样性,使他们不被地域所囿,具有开阔的思想和精神的辐射力。
这种风气也感染到北京之外的一些文人,比如上海的黄裳、邓云乡,文风都有一点京派的味道,他们也属于京派传统里的人物。
二、京派,一个不断发展的流派……
问:沈从文、周作人、废名、凌叔华、林徽因、萧乾、汪曾祺等等都属于京派文学的代表性作家。但您书中196页,有一句:沈从文一直推崇京派作家。这个看着有点怪……像是把他划到京派以外。
答:京派、海派之争是沈从文挑起的,他当时描绘中国文学的地图,把京派、海派分割开来,好像局外人似的,其实他有自己的倾向性。后来人们把他也视为京派里的一个人物。
之所以出现京派的概念,缘于 1934年,沈从文发表《论“海派”》的文章,对上海文化中投机取巧、冒充风雅的习惯提出批评,文字颇有讽刺意味。他赞佩京派的精神。认为周作人、废名、俞平伯这些“苦雨斋”中人都是难得的高人。因为一方面有精深的学识,另一方面坚守读书人的道德底线。不过沈从文的观点也招来左翼作家的不满,觉得他对京派的态度未尝不是绅士阶层的声音。
问:当年,鲁迅先生在评价那场京派、海派的论争中就曾说:海派是商的帮忙,京派是官的帮闲。当然是在当时的环境氛围中说的。您怎么看他的评价?
答: 鲁迅对京派、海派都不以为然。他强调中国要出现一种新的知识阶级才重要。这新的知识阶级是为大众的,又有高远的思想和情怀。京派有点象牙塔性,不接地气;海派失之单调,乃感性的直露,自恋、感伤的东西多,眼界不够开阔。鲁迅是站在独立的立场看待京海之争的,这说明他与同代人的距离。他走得很远,别人不能都理解其内在之意。
问:那么从这个文学流派的发展来看,是否存在内在的流变,以及新作家不断被纳入的过程?什么时候算做截止时间呢?
答:京派的队伍不断扩大。施蛰存过去是海派作家,晚年的文章趣味则是京派的无疑。阿英是左翼文人,后来的学术感觉和文章气韵也是京派的。唐弢虽然追随鲁迅,但根底与“苦雨斋”部落无甚差异。
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,当汪曾祺、张中行、季羡林、金克木、杨绛、舒芜、徐梵澄等人大量的文章出现后,旧京的文化之光开始闪烁其间。新京派也悄悄兴起来了。
三、新京派 京派文学在当代的余绪
问:读您对京派作家的评价,可以看出,京派文学与历史、与自然、与民间有着天然联系,甚至这种联系还和他们的人生态度密切相关。许多应时代之需,在文字中做呐喊之姿的文学流派,后人已不怎么读了,反而是这种写作姿态流下来的文字,不断被人重拾与珍赏。比如废名、汪曾祺、沈从文,他们的文字好像暗流,但你总会在某一刻发现他们为人为文的价值。能看出,能被您写进这部民国文学史的京派文人,您都细读了他们的作品。最喜欢谁?能常读常新的又是哪一个?您觉得,他们当中,为今人所忽视的,或者说被既有文学史低估了价值的是哪一个?
答:这些作家各有不同的特点。最喜欢废名、沈从文、汪曾祺以及后来的张中行。废名的价值被低估了,张中行价值在当代文学史中也没有得到很好的重视。
问:暗功夫。看您的《民国文学十五讲》里讲到鲁迅先生不着痕迹的暗功夫,很受启发。众所周知,京派作家很有几位,是有各自的暗功夫的。比如沈从文先生、汪曾祺先生。去年张新颖先生写《沈从文的后半生》,您之前在三联出版过一本有关汪曾祺先生的书,叫《革命时代的士大夫:汪曾祺闲录》,都透出很多可玩味的信息出来。应该说,正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暗功夫,所以在解放后,显出另外一种人生兴味。这本民国文学史只分析了鲁迅先生的暗功夫,不妨在这里谈谈作为京派文人的这两位作家的暗功夫。
答:沈从文是有地方文化经验的,少数民族的审美意识在文字背后闪烁不已。他后来研究文物,内蕴更为丰富。我们说他的文字好,是因为有文学之外的功夫。汪曾祺则是杂家。对民俗学、历史、植物学、戏剧戏曲、书法、绘画都有研究。汪先生多年在京剧团工作,还编过《说说唱唱》之类的刊物,许多趣味在他的文字里交织,形成了一种特别的风格。汪先生的文字都很白,但背后有文言文的因素,这使他的作品有一种悠远的情思在。古老的文化之魂流动在其间。海派作家大多都没有这样的本领,鲁迅以来,凡是好的作家,多少都有些暗功夫的。可惜,当代许多作家没有意识到此点。
问:不过我们还是得欣慰,在当今的读书界,经常能听到一些人在评价某些作家的作品时,说是有这两位的文风与影子之类。我想京派文学的余绪,应该体现在不止一位作家身上吧。您觉得能看出影响的是哪些作家?
答:前面已经提到了新京派。我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坛,还可以看到许多新京派的面孔:汪曾祺、吕叔湘、邓云乡、舒芜、周汝昌、谷林……他们都是“苦雨斋”的亲近者或研究者,审美的基调是相近的。后来年轻的一代陈平原、止庵、刀尔登、缪哲、林凯、靳飞等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。不冲动,喜沉思,弄古董,说闲话。在基调上是别于流行文化的。
这些新京派的文字,在风格上也并不统一。周汝昌不拘格式,颇多杂思。谷林清俊而委婉,内觉精微,升腾着奇气。许觉民沉稳老到,多智者之文。陈平原的学术随笔沉潜里有悠然的趣味;止庵涩而深,平直古朴;刀尔登、缪哲的文字浑厚清脱,回旋里不乏慧能。林凯自然无伪,颇多忧思。靳飞有遗民的神采,在戏曲与民俗间得到妙意。我们看他们的文章,都是内敛着激情,以平和之笔述往来旧事,思想是典型的君子式的,可以看出跨俗的境界。这类人物在文坛都不太红火,但有相当多的读者。左倾教条化的文学,因为这类文字的冲击,在渐渐失去舞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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