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笔下的华夏群山

20.09.2014  22:10

      唐玄宗天宝元年(公元741年),李白奉诏来到长安。被太子宾客、诗人贺知章称为“谪仙人”,声名大振。终至在文学史上留下个“诗仙”的雅号。现存李白诗九百多首,其间有相当篇什是描绘华夏诸山的。他说:“五岳寻仙不辞远,一生好入名山游”(《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》),仍不失一个“”字。

      在李白笔下,华夏大地上的名山奇峰被绘制成一幅幅绮丽的画图:从创作年代来看,李白诗笔涉及最早的是峨眉山,这只因诗人的少年时代是在四川度过之故。诗人写道:“蜀国多仙山,峨眉邈难匹”,写峨眉山景:“青冥倚天开,彩错疑画出”;“云间吟琼箫,石上弄宝瑟”。后来诗人出川,游踪遍及各地,眼界更为开阔。他那支生花之笔,点染群山,山山添彩;描摹诸峰,峰峰生辉!写华山:“西岳峥嵘何壮哉,黄河如丝天际来。”(《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》);写嵩山:“长留一片月,挂在东溪松”(《送杨山人归嵩山》);写泰山:“扪天摘匏瓜,恍惚不忆归”,“举手弄清浅,误攀织女机”(《游泰山》);写太白山:“太白与我语,为我开天关”,“举手可近月,前行若无山”(《登太白峰》);写巫山:“飞步凌绝顶,极目无纤烟”,“青天若可扪,银汉去安在?”(《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》);写庐山:“庐山秀出南斗傍,屏风九叠云锦张”,“回崖沓嶂凌苍苍”。运笔秦楚:“楚山秦山皆白云”(《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》);挥毫西域: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”(《关山月》);着墨江南:“两岸青山相对出”(《登天门山》),“三山半落青天外。”(《登金陵凤凰台》)。最精当的自然应数《蜀道难》中的诗句:“黄鹤之飞尚不得过,猿猱欲度愁攀援”,“青泥何盘盘,百步九折萦岩峦”,“连峰去天不盈尺,枯松倒挂倚绝壁”……

      在我国古典诗词中,描写名山的佳句可谓多矣,然而像李白笔下蔚成大观者当属罕见;历代诗人中寄情山水者众多,但如李白这样迷恋青山者确为难得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,思想分野大体为:儒家主入世,道家主出世。上世纪50年代李长之先生出版了《道教徒李白》一书。1970年代郭沫若先生在新作《李白与杜甫》一书中,专辟一章论“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觉醒”。我对宗教素无研究,不敢就此滥发议论。然而绝大多数古代文人皆以“修齐治平”为己任,如孟浩然那样“迷花不事君”者,终为凤毛麟角。欧阳修之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于山水之间”,应属政治上失意,移情他处时才肯说的话。而李白也大抵未能脱此窠臼。早年李白曾有《上韩荆州书》说“生不愿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”,为的是希望得到他的举荐,获一进身机会。后经吴筠举荐进京,更有: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狂喜。然而到长安后,虽有翰林学士的名衔,却只是皇帝身边的帮闲文人。这不能施展政治抱负,另外则又难以忍受高力士等一伙小人的倾轧,不得已离开长安。天宝四年(公元745年),在离开长安的第二年,李白写了一首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。这是一首诗人吟哦华夏诸山,舒展自身襟怀的重要作品。天姥山,这座位于浙江省嵊县(今嵊州市)的普通峰峦,亦因李白的诗笔而名满天下。诗中写道:“天姥连天向天横,势拔五岳掩赤城。天台一万八千丈,对此欲倒东南倾”。写山景:“半壁见海日,空中闻天鸡。千岩万转路不定,迷花倚石忽已暝。”写仙境:“霓为衣兮风为马,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。”既写求仙的梦幻,更有投身自然的陶醉,难能可贵的是,在诗的最后,诗人直抒胸臆:“且放白鹿青崖间,须行即骑访名山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!”道出了诗人遍访名山的内心独白,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。

      足以揭示李白寄情山水却又难舍国事这一矛盾心理的还有另一首诗——《古风第十九首》。天宝十四年(公元755年)安史之乱发生,次年安禄山称帝,这首诗当是李白此时的作品。诗中写诗人登上西岳华山的莲花峰和云台山,与仙人明星玉女、卫叔卿交游:“霓裳曳广带,飘拂升天行”,“恍惚与之去,驾鸿凌紫冥”,意欲远离尘世,飞升天庭,然而正当此时,诗人回首下望,“俯视洛阳川,茫茫走胡兵。流血涂野草,豺狼尽冠缨。”国家动乱、生灵涂炭,残酷的现实抑止了诗人游仙的脚步。后来,李白投身永王李麟的幕府,重回政治风云中,虽然又遭挫折,却也证实了诗人忧国爱民的一片拳拳之心。并非只知醉心山水,飘逸不群的游子。

      清代大学问家王国维论诗,有“”与“不隔”之说。他在《人间词话》中写道:“问‘隔’与‘不隔’之别。‘池塘生春草’、‘空梁落燕泥’(谢灵运)二句妙处唯在不隔。”写景“语语都在目前,便是不隔”;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(古诗十九首)写情如此,方为不隔”,当指诗人写景抒情传递给读者的感受是否晓达通畅,易于授受,如产生隔膜,便斥为“”。从艺术风格的角度看,当属十分有见地的说法。论及风格,李白的诗风应以明白晓畅来概括。他有两句诗: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,恰是诗人风格的夫子自道,换言之,便是说,为了让读者对诗句不产生隔膜,诗人必须与诗中描述的情景融通一体,和谐顺畅,才能构成作者、作品和读者三位一体的不隔。这也更是李白描写群山诗作的一大特色。以五绝《独坐敬亭山》为证: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”诗家写山多以其他景物为烘托,如宋代寇准写华山:“只有天在上,更无山与齐。举头红日近,回首白云低。”便借多种景物来衬出华山之高。而李白在这里却哄散众鸟,赶走孤云,只留下诗人与山相对,相互欣赏,相互交流,相互融合,相互依存。一句“相看两不厌”,不仅赋予敬亭山以人格,更赠予山以情调,以素养,以品位。在此诗人几乎将山当作友人,当作知己,愿与之并世而立,同命相依。鲁迅当年曾有联赠瞿秋白: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,在此套用一下,当有几分相似之处。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:在人文生态中,反对一个民族压迫其他民族;在自然生态中,反对一个物种欺压其他物种。这便是当代人否定人类中心论的基础理论依据,便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皆为朋友,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现代生态理念。

      改革开放以来,比较学学科大兴,逢有西方现代理念引入,国内学人多以我们“古已有之”相应,我颇不以为然。然今日读李白《独坐敬亭山》却不难发现诗中人写山之“不隔”之中,分明透露出人山之间的平等相处,和谐一体的“知己情怀”。(这种情怀在李白的其他诗作中亦可寻得,如写太白山时的“太白与我语”等)。这种情怀不正是现代生态文明的人与自然的相亲相融,平等相处先进观念的最初痕迹与萌发态势么?面对现代生态观念,在此似乎亦可理直气壮地说一声,这种先进意识,我们中华民族“古已有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