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中国社会科学报]娄林:尼采笔下的霍布斯

23.06.2016  05:50

尼采极少言及霍布斯,但这并不意味尼采轻视或者不懂霍布斯在现代思想中的重要性,比如,在《人性的、太人性的》这部著作里,尼采就曾概述过霍布斯对现代社会的构建及其道德基础形成的影响;不过,尼采没有提到霍布斯的名字。在正式出版的著作里,他只明确提到过霍布斯三次。

第一次是《善恶的彼岸》第八章《民族和祖国》,尼采认为,培根、霍布斯、休谟和洛克这些英国哲人降低了“哲人”这个概念。但哲学史常识是,作为哲人的霍布斯诸人在西方思想谱系上都是重要人物,他们怎么可能贬低了哲人或者哲学?《善恶的彼岸》第二次提到霍布斯,是第九章《什么是贵族?》,尼采嘲笑霍布斯这类英国哲人对于笑的否认。为了证明这一点,他还引用霍布斯一句论断为据。尼采强调,与霍布斯以为的相反,哲学与笑和舞蹈息息相关。由于尼采的引用在霍布斯作品当中无法查证,我们无法判断这是否是霍布斯所言。尼采研究专家朗佩特就曾认为,“尼采引用的所谓霍布斯的话看来靠不住”。

尼采常说,自己的著作是试图引诱读者的鱼钩。幸运的是,这两处与霍布斯直接相关而又不易理解的鱼钩,在其他作品中也有某些相应之处,尤其是尼采的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。对于尼采而言,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是“最深刻的书,产生于真理最深的底蕴,犹如不竭的源泉”。我们不妨借助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 的“深刻”来切入尼采对霍布斯的理解。

作为“新偶像”的利维坦

善恶的彼岸》第八章虽然从音乐家瓦格纳开始,但处理的是哲人和欧洲的未来问题,亦即关注的是西方文明的未来,他所期待的读者是“心怀欧洲未来的思考者”。由此出发,我们才能够理解这一章的标题“民族和祖国”。在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第一卷第十五章,扎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民族,但他说,“迄今已有一千个目标,因为已有一千个民族。惟一还缺少套住千颈巨兽的锁链,缺少这一个目标。人类还没有目标”。这一章的关键有两处。其一,尼采借扎拉图斯特拉之口强调要构建未来的新民族。因为“每个民族都高悬一块善的标牌。瞧,这是这个民族的超越标牌;瞧,这是它的权力意志的声音”。这是尼采著作中第一次出现极为重要的“权力意志”一词,本篇短文难以深究其意,但其中为一个民族制定价值标准的意图还是很清楚的。与本文相关之处在于,这个第一千零一个新民族,就是尼采期待的欧洲的未来,所谓“好欧洲人”的未来。其二,新民族的未来并不来自于经济的发展或者政治的构画,依照尼采或者柏拉图的看法,这首先基于哲人对未来的善与恶的塑造。

回到《善恶的彼岸》第八章,标题还有一个名词“祖国”。何谓尼采笔下的祖国?在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的《论新旧标牌》一章中说:“哦,我的弟兄们,你们作为贵族不应后顾,只可前瞻!你们是从所有的祖国和祖先国度中被逐出的人!”这表明,未来哲人的出现有个前提,即他们必须有在其原先祖国——也就是其栖身之地——中抽身而出的可能。而“祖国”并非实然的地理术语,它喻指形成未来哲人可能的欧洲现代文化。
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《善恶的彼岸》提到霍布斯一节的思想脉络在于,如何走出欧洲现代文化的场域。强调英国哲人群像的原因:其一,英国的经验主义,这种基督教化的“哲学”作为一种毒药,为“观念论”这种更精细的德国毒药的始祖;其二,欧洲现代观念里的“庸俗气息和民众气质是英格兰的作品和发明”。而在这两点上,霍布斯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。所谓庸俗和民众气质,即尼采眼中西方现代民主政制的品格,而这种政制在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中则被称为“新偶像”。

扎拉图斯特拉明确把这种现代政制称为“国家”,这是与“民族”对立的观念,其核心是善与恶在所谓国家中并非彰明,现代民主政制与古代的文明之间的断裂在于道德性的缺席。这便是“所有冷酷怪物中最冷酷者,便唤作国家”。熟知霍布斯的读者明白,这就是利维坦。

哲学的未来

善恶的彼岸》对霍布斯等英国哲人的评价,核心在于他们贬损了哲学。这种贬损即后文所谓的“毒药”。尼采明确称这种毒药为基督教的某种气质。尼采的意思并不难懂:霍布斯等人的现代政治哲学,与古典哲学的差异在于,他们更是一种“民众”的哲学,就像作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的基督教一样。在《利维坦》中,霍布斯明确否认古典时代政治共同体的自由,而在列举臣民的自由时,他列举的是“买卖和其他契约行为”,选择自己的“住所、饮食和行业”以及教育子女的自由。这里没有“善与恶”的位置,而是个体生活的各种需求。在这个意义上,尼采说“这是些毁灭者,他们为多数人设下陷阱,并称其为国家:并在上面高悬一柄剑和百种贪欲。”这种贬损的第一层含义在于,构建现代生活的政治哲学更关注的是政治(剑)和欲望(贪欲),而非道德。

这个贬损还有更深层的所指。《利维坦》第一卷名为《论人》,所论是感觉、想象、语言、学术、智慧等;第二卷《论国家》。逻辑上,霍布斯首先论证人的本 性,再论证国家的形成。显然,霍布斯扭转了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中的说法,不是首先认识城邦,再认识人的灵魂;而是先认识人——而非人的灵魂,然后认识城邦。哲学放弃了审慎,被现代哲人提升到不恰当的位置,但实则为贬损与下降。

尼采希望未来的哲人能走出这种现代欧洲的哲学场景,所以他略带嘲弄地编写了关于霍布斯的名言:“笑是人的本性的一个坏病症,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应该克服它。”《利维坦》第一卷有类似的句子,要害在于,尼采认为真正的哲学应该具有笑和舞蹈的特征。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全书的核心是第二卷的三首歌,而三首歌的中间一首则是《舞蹈之歌》,这首歌中出现的丘比特的角色,在根本的意义上,或许是为了恢复哲学与爱欲和生活的本真关联——就像柏拉图对话所呈现的哲学世界。

(作者单位: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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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中国社会科学报]尼采笔下的霍布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