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沙娜谈两代人的敦煌情
来源:大公报 2015-3-5 周婉京
一九四八年十二月,“敦煌的守护神”常书鸿曾在《大公报》连载七篇题为《从敦煌近事说到千佛洞的危机》的文章,为维持敦煌研究所的工作摇旗吶喊。六十七年后,常书鸿之女、著名工艺美术设计家常沙娜,藉正于深圳举办的“花开敦煌│常沙娜图案研究与应用展”南行来港,与《大公报》再续前缘。在常老的轻声慢语中,她将八十余载的前尘往事如手卷画轴般舒展开来。道不尽的是,常门两代人与敦煌艺术休戚与共的传奇人生。
八十四岁的常沙娜,身上有一种祥和与静谧的气质,语速慢慢的,故事在她的口中,总是娓娓道来。
一九二七到一九三六年,常书鸿留法学习绘画,其妻陈芝秀也在法国学习雕塑。常沙娜在法国里昂出生,名字也有其父母留洋时生活的那种浪漫。常沙娜说:“我的名字是个法语单词,La Saone(音同中文的“沙娜”)是里昂的一条河,父亲的挚友吕斯百、马光璇夫妇(画家)、王临乙、王合内夫妇(雕塑家)给我起的。”
谈及父亲常书鸿与敦煌的情缘,常沙娜说难以一言蔽之,最早要追溯到常书鸿在巴黎塞纳-马恩省河畔的书摊上见到伯希和(Pelliot)的《敦煌图录》。“他(常书鸿)翻看了好一会儿,问摊主多少钱,他买不起,但又十分喜欢,就有些犹豫。摊主告诉他在吉美博物馆这些馆藏都有得看,他听后马上就去了,看完就被敦煌艺术彻底吸引。总是想?快点回国,去敦煌。”
“说来容易,可是怎么去敦煌呢?”常沙娜莞尔一笑,问道。
一九三六年,常书鸿放弃在法国优越的生活,只身回国,回来后未能直接到敦煌,而是先到北平国立艺专任教。一九三七年,常沙娜随母亲回国,旅途中正逢国内发生“七七事变”。刚满六岁、一句中文不会讲的常沙娜,面对逃难的洪流感到不知所措。
“我们一家随北平艺专停停走走,一路迁校至‘大后方’,可以说是饱经风霜。父亲为了校址的事情不能整日照顾我们,我和母亲几次都险些丧生在日军大轰炸中。最后好不容易来到‘陪都’重庆,在凤凰山的磁器口刚安顿下,但父亲呢,他又在酝酿去敦煌的计划了。”
当时,常书鸿的“敦煌朝圣梦”没被妻子陈芝秀看好。至于敦煌是什么样子,幼年的常沙娜更未曾想过。好在一九四二年有于右任(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)的推荐,常书鸿出任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,在几番辗转下抵达敦煌。
谁也没料想到,常书鸿在黄沙漫天的敦煌,一留就是四十多年。
保护荒漠戈壁的瑰宝
常沙娜曾问父亲“这么苦是为了什么?”常书鸿泰然作答:他为的是保护好这些在荒烟无际戈壁滩上沉睡了千余年的瑰宝,不让英国的斯坦因、法国的伯希和、美国的华尔纳、日本的橘瑞超、俄国的鄂登堡之辈在莫高窟肆意掠夺的悲剧重演。
常书鸿在回忆录《九十春秋—敦煌五十年》中对此“守护敦煌之决心”亦作出描述,他将自己的一生概括为八章,从第三章到第八章皆为回顾他坚守在敦煌终生的历程,在“去”与“留”之间,常书鸿对敦煌曾作出三次庄严的承诺。
其中令常沙娜印象最深的是第二次。一九四五年,母亲陈芝秀因生活的艰苦与宗教(信奉天主教)等原因,离开常书鸿及一对儿女,出走兰州。
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,常书鸿很痛苦,但脑中浮现出的竟是敦煌莫高窟第二百五十四窟北魏的壁画《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》。常沙娜引述其父在回忆录中写到的话:“在苦不成寐的长夜里,铁马声声,九层楼的风铃如泣如诉,勾起我万千思绪……同时,《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》的画风与寓意强烈地冲击?我,我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侍奉艺术、侍奉这座伟大的民族艺术宝库呢?”
“你看,常书鸿很顽强,因为他是个地道的杭铁头!”
常沙娜特意用杭州话来讲“杭铁头”这个称呼,她续言:“父亲身上有种老杭州人的气质,耿直、专注,不畏艰难险阻。他总是要舍了自己去保护敦煌,这是他在履行‘舍身饲虎’的精神。”
举办“常书鸿父女画展”
一九四六年,因国民党要停办敦煌艺术研究所,常书鸿回重庆述职,宣传敦煌石窟保护、研究的重要性。途经兰州,他举办了一场以敦煌壁画临摹为内容的“常书鸿父女画展”,在海内外引起轰动。一位加拿大籍美国人叶丽华(Reva Esser)在展场当即表示,愿意在适当的时候资助常沙娜到美国深造,入读波士顿美术博物馆附属美术学校。
两年后,常沙娜果然成行,临走时她不忘带上自己在莫高窟临摹的一百余幅画作。等到一九五○年十二月,适逢新中国成立后,朝鲜战争掀起,常沙娜与许多爱国留学生一同回国,但她此时在美国的学业才读了两年,学历还未拿到,常沙娜说:“我就是这样,许多地方都去过,好多东西都学过,只有个初中毕业证书。”
即便如此,常沙娜却指她的人生给养主要来自敦煌。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,她愈发发觉到“源”与“流”不可分割的关系。对她本人而言,“源”就是流淌在她身上的敦煌艺术文脉;“流”则是时代生活所需的艺术设计的创新与发展。常沙娜随即感慨:“民族的、科学的、大众的,这就是敦煌艺术延续的文脉,这是一种民族性的、血液里的东西。”
将敦煌艺术“学以致用”要数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清华大学营建系的日子。常沙娜当时跟随梁思成、林徽因,协助筹建营建系工艺美术教研组。“林先生扶病带?我,还有另外两位研究生钱美华和孙君莲,对当时濒于停业的景泰蓝工艺工厂做调查研究,了解其工艺程序及材料特点,为这些工艺品设计了一批具有民族风格,又便于生产的新颖图案。”
也是从这开始,常沙娜醉心于藻井、华盖、背光、边饰等敦煌壁画中的常见元素。她以历代不同的装饰图案为题,研究如何再现建筑、景观、花卉、织物服装等装饰工艺技术的发展。敦煌图案的艺术精髓,在结合了材质、功能的考虑后,被常沙娜运用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、民族文化宫、首都机场、燕京饭店等知名建筑的装饰设计。
切不要忘记是“敦煌人”
上世纪八十年代,常书鸿曾在给常沙娜(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)的信中写道:“沙娜,不要忘记你是‘敦煌人’,也应该把敦煌的东西渗透一下了。”
但如何才能最好地“渗透”呢?
常沙娜思前想后,终于在一九九七年迎来机会。她藉香港回归祖国,为中央人民政府设计赠送香港特别行政区的礼物、纪念性的雕塑—《永远盛开的紫荆花》,“含苞待放”花卉设计的造型受到敦煌壁画装饰图案的影响。“这算是以实际行动来体现邓小平同志对香港关于‘一国两制’的构想。我的设计能够在几个方案中脱颖而出,我也很惊喜,心情很激动。”
具体到纪念物设计的方向,雕塑需兼具“永久性、纪念性、美术性”,要体现中央赠送纪念雕塑的含义,又要考虑到香港喜于接受的寓意与形式,难度不小。在历时半年的设计、制作过程中,常沙娜先后参与了前期设计、泥塑模型、铸造、加工、吊装、验收等步骤。
直到今天,常沙娜来访香港,总要看一看这《永远盛开的紫荆花》,她说:“这是香港回归祖国的历史标志与纪念物,也是海内外游客来港必会前往观赏的景观。作为设计师,我是很自豪的。”
二○○四年,敦煌举办了“敦煌研究院建院六十年暨常书鸿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”,常沙娜与弟弟常嘉陵主持恢复了常书鸿故居,设立了陈列室、办公室,并将常书鸿墓碑迁至大泉河对岸。墓碑上铭记?常书鸿守护敦煌文化遗产的毕生功绩,刻有赵朴初送予常书鸿的那句响当当的称号—“敦煌的守护神”。
在专访中,常沙娜谈及最多的还是家人。她时而停顿下来,问问身旁弟妇福兰(常嘉陵的太太)与堂姐常婷婷的意见,生怕自己遗漏了、讲错了父辈的故事。席间对话,也让常沙娜感受到时光倒流。她说自己老了,如今时常想起父亲挂在嘴边的座右铭:“青春不会再来。但不论有多大的困难,年龄大了,我还是要继续奋斗下去。”
“杭铁头嘛!”常沙娜说罢,开怀地笑了。记者知道,这个词不仅代表常老的慈父,也指她自己。
少年时代 最爱临摹壁画
从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八年,常沙娜随常书鸿在敦煌的岁月,临摹是她青春年少时最大的乐趣。
常书鸿严格要求常沙娜从客观临摹?手,由表及里,顺?壁画原来的敷色层次来画。常沙娜便每天早上兴致勃勃地登上蜈蚣梯,爬进洞窟临摹壁画。至于作画过程,她仍记忆犹新:“父亲让我把北魏、西魏、隋、唐、五代、宋代各洞的重点壁画,全面临摹一遍。在临摹唐代壁画时,他先让我向邵芳老师学习工笔重彩人物画法,通过临摹给我打下了造型基础。爸爸在每个环节上都耐心指点,要求一丝不苟。”
常沙娜也讲述,她尤对北魏、西魏、隋代的壁画产生了特殊的偏爱,她喜欢这个时期的伎乐人和力士—那种浑厚粗犷的笔触,加上“小字脸”的勾点,神态和表情兼具洒脱情趣与装饰性。而这在常书鸿看来,又与二十世纪前半叶法国画家鲁奥(Georges Rouault)的画风不谋而合,注重线条表现力的粗犷之美。白天入洞作画,到了傍晚,常沙娜也加入大人行列,跟随父亲学习自制土黄、土红、锌白颜料,还用矾纸、铜油纸代替拷贝纸,而这一切都引起常沙娜对绘画的极大兴趣。那时,十几岁的常沙娜跟随大人在石窟中作画,见过的人都称赞她画得比大人更好。
六十多年后的今天,常沙娜在画册上、在美术馆展厅中见到自己当年的临摹作品,她仍会“怦然心动”,她清晰记得,画到兴致来了,就在窟中放开嗓子唱歌: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”敦煌之于常沙娜,照应了香港文化博物馆举办的敦煌展展名,是个“说不完的故事”,悠扬如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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