差异之美与其他:一个中国生态主义者的瑞士之旅

22.12.2014  11:44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2014年10月11日清晨六点,苏黎世国际机场宽阔的大厅里熙熙攘攘,刚办完入境手续的我随着人群缓缓行进。在这个超级鸟巢的出口处,辗转找到了前来接机的中国留学生。坐在开往市区的公共电车上,天色逐渐变得明亮,晨曦下极富特色的瑞士风貌依次展开。多年来作为一个生态主义者,经常在地球村中行走的我已经习惯了国际化的语境,熟谙融入当地生活的技艺:投入到差异之中,参与差异的游戏,享受差异带来的快乐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对于热爱差异的人来说,瑞士是个理想的目的地。面积不过4万多平方公里,但汇聚了著名的阿尔卑斯山脉、莱茵河、1000多个湖泊。只有800万人,却分为德语、法语、意大利语、罗曼语4个大区,拥有多元的文化形貌。除了4种基本语言外,你在大学、商业区、书店里经常可以听见英语乃至汉语、韩语、俄语。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,微缩的联合国随时会诞生。在这个实行联邦制的国家里,人们已经习惯了差异的存在。正是得益于这种多元的文化语境,我才有机会到苏黎世大学东亚学院讲课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苏黎世大学成立于1833年,培养出爱因斯坦、薛定谔、威廉·伦琴等12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。在这样的著名学府中,1968年组建的东亚学院并不算声名显赫。不过,对于热爱中国文化的人们来说,它却因拥有瑞士最大的汉学中心而独具吸引力。其中,由洪安瑞教授(Andrea Riemenschnitter)领衔的汉学研究团队是个多元的共同体:成员分别来自德国、俄罗斯、瑞士、波兰、中国(大陆和香港),可以时刻展开不同文化主体的对话。他们既研究中国古代的语言、文化、思想,又密切注视中国文化的当下动态。出于对差异的尊重,他们关注的对象涵盖了官方与民间、主流与边缘、传统与先锋。其中也包括中国正在崛起的生态文化。出版过《生态批评》的我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。两年前,我突然接到来自苏黎世大学东亚中心的电子邮件,信中提到我对生态批评和生态美学的研究获得了洪安瑞教授的关注,后者希望能邀请我去讲学。对于这样的邀请,我并不感到陌生。2002年,一封来自美国克莱蒙特大学的电子邮件促成了我的首次国际出访。此后,同样的学术因缘将我带到了英国、韩国和中国台湾。在这些不同地域的大学里,我分别用汉语和英语介绍中国的生态主义运动。由于这些经历,著名旅美学者王治河幽默地称我为“中国生态文化大使”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经过复杂的程序,我终于抵达了坐落于绿树丛中的苏黎世大学,走进东亚学院淡黄色的小楼。在这座朴素的建筑内,我见到了洪安瑞教授领衔的团队,发现他们对中国文化界的熟悉程度超出我的想象。当我随机提到鲁枢元教授以及一些作家和学者的名字时,他们的脸上常常露出会意的微笑。不过,这不意味着他们同样熟谙中国生态文化。洪安瑞教授写过题为《当代文学的绿化》(The Greening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)的论文,注重对作品(如余华和贾平凹的小说)进行生态分析,但其他成员则各有各的研究志趣。譬如,熟悉鲁枢元教授的那位学者是德里达的粉丝,专门研究后者的幽灵概念,写过《陶渊明的幽灵》的鲁老师因此被纳入她的搜索范围;当我提及鲁枢元老师在汉语生态文化界的鼎鼎大名,她坦承自己并不知情。根据这种情况,我决定全面介绍中国生态文化,不仅讲理论,而且涉及诗歌、报告文学、戏剧;既重视名家和主流作品,又推出草根人物和边缘文本;总之,要在总结共性的同时敞开差异。为了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,所有的讲义都同时具有英语和汉语两种形式。准备工作漫长而艰辛,好在学术界和文学界的前辈和朋友非常支持我的工作。程相占教授专门寄来了他与伯林特等西方名家合写的双语专著。王治河先生提供了他有关生态后现代的最新论述。于坚、马永波、阿红(侯良学)、姜长荣等人则提供了自己诗作的英语译文。由于这些弥足珍贵的思想资源,我的讲义最终成形为多元共生的语言联邦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讲座和随后的工作了持续三天,我的思路也辗转于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之间。学生的人数不算多,但来自德国、瑞士、俄罗斯、以色列、波兰和中国,具有多元化的人文背景。他们提出的问题时常具有挑战性。为了做出响应,为师者必须时刻进入对话模式。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差异之旅。它使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文化张力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在我的讲座中,差异原则化身为文字和声音:从中国早期生态论文的作者陈封怀先生到1979年发表《论“生态危机”》的唐仲篪和夏伟生教授,再到当下活跃的生态学者曾繁仁、余谋昌、鲁枢元、王诺、程相占、宋丽丽、胡志红、刘蓓、韦清崎;由白居易到冰心、陈大白、闻一多,再到牛汉、徐刚、于沙、吉狄马加、马永波、华海、阿红(侯良学)、姜长荣等众多生态诗人;凡为守护生命尽过力的写作者,都在我的讲座中汇聚,都属于我心目中的绿色家族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在没有其它安排的情况下,洪安瑞教授都会出现在讲座现场,边听边认真地做笔记。头发半白的她来自德国,思路也体现了日耳曼式的严谨,喜欢直言不讳地发表意见。作为德里达哲学的爱好者,她尤其喜欢强调差异原则。有一次,我不小心说出了“不足”之类字句,立刻激起了她论战的兴趣:“应该说差异。不足是等级主义的表述,暗示某些事物处于较低的位置”。不过,在随后的午餐讨论中,思路严谨的她也开始谈到“五四文学的局限”。这为我提供了论辩的机会:“既然只存在差异,又怎能谈论局限呢?”她后退一步:“在某些情况下,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说话的。”闻听此言,我笑而不语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事实上,差异原则需要更具体的支撑。万物共生的根本方式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单向征服,而是主体间的交流-博弈-共生。出于这样的认知,我把讲座的名称定为《主体间性与生态文化》。在讲生态文学时,我列举了冰心发表于1921年的诗《繁星》中的一段:


              花儿低低地对看花的人说

              少顾念我罢

              我的朋友!

              让我自己安静着

              开放着

              你们的爱

              是我的烦扰!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与咏物诗中的客体不同,冰心的“”不是人类内心情感的隐喻。它是独立的个体,需要自己的空间。于是,沉默的自然开始说话。它向人类发出呼唤,要求人类响应。在冰心这里,五四时期有关个性解放的吁求业已扩展为自然事物的独立宣言。正如华兹华斯的创作经历了从“”(革命)到“绿”(生态)的过程,中国生态文化的建构者也深受启蒙思路的影响。在五四时期,自由、平等、博爱精神就开始延伸到了自然界。此后,救亡、战事、斗争哲学的主导地位打断了这个线索。到了上世纪70年代后期,倡导爱的人道主义逐渐兴起,生态文化才开始复苏和振兴。以此为线索,我全面介绍了中国的生态文化界,并与洪安瑞教授等人进行了细致的讨论。对于主体间性原则,热爱差异的他们均表示赞同。事实上,他们事先印好的海报就以《主体间性与生态理论》为标题。如此的默契使我心中涌现出一个古意盎然的句子:“道相同,何远之有?

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在主持生态文化工作室期间,我随来自瑞士、日本、德国、中国的师生攀登位于采尔马特的阿尔卑斯山脉。乘火车去采尔马特小城的路上,不时看到坐落于自然之境中的传统木屋。到了采尔马特,马路两旁装饰着木板的小楼无声地阐释敬畏自然的美学。在镇中心最显眼的地方,供鸟儿饮水的木槽静静地等待那些飞来飞去的生灵。正值当地的秋季,山上的树木一片金黄,泉水在石缝间奔流,山顶却已白雪皑皑。在山腰上,介绍土拨鼠和山鹰的木牌不时出现,提醒我们尊重这里的主人。这里的蓝天之下没有传说中的神祇和精灵,只有岩石、草木、溪流、土拨鼠、鹰和无数没有现身的生命。它们是这里的主人,是差异游戏的主要参与者。在它们中间,一些质朴的木屋谦卑地站着,尽可能融入自然之中。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中,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的诗歌:


              森林伸展,

              溪流冲击,

              岩石固守,

              雾霭弥漫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草原等待,

              泉水涌出,

              风驻留,

              神之祝福在冥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