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朵茶
这里所说的“茶”,是指茶花。万朵茶则为一树茶花的专指。那株茶树位于云南丽江。据说这株树龄已达数百年的茶树,历久弥盛,年年茶花吐艳花期又长,怒放时绚丽无比,红瓣娇蕊,满枝满树,难以胜数,如霞瑞铺张,故人称万朵茶。茶花以云南为至盛,被尊为省花。这株“万朵茶”则被誉为茶花王,作为花中魁首,独占香国鳌头。2000年春,我有机会到丽江,又逢花季,自然要去探望这株茶花王。当真的置身花前,满院一株树,满树万朵茶,艳丽、热烈,乱人眼目,启人精神,沁人心智,方知名不虚传。一树花木竟有这等神奇的韵致,虽时隔多年,闭目遥思仍旧雄枝铁干擎举着春天,万朵茶花的春天。
然而,我认识这艳丽的茶花,却得从1988年说起。
那年秋季,我到了湖南省浏阳县。那时,人们开始关注木本粮油,提倡发展木本粮油生产,以丰富社会上粮食和食用油的数量和种类。作为《中国林业报》记者,我们到浏阳是来采访油茶的。
在柏嘉乡,我们步行于凸凹无时不在、却又坡坎不深的浅缓丘陵间。这里不见农田,山野里生长着数不清的油茶树。
据说两湖系油茶的主产地。然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我在武汉生活时市面难见茶油供应,只是耳闻茶油在各类油品中品质上乘。其对人类健康的裨益,几可与名满世界的橄榄油相匹敌,确为应得大众重视、食用的佳品。陪同我们的浏阳县林业局局长介绍道:茶油系油茶树果实的榨取物。油茶树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乔木,它与其他树木花期过后果期方至的生物形态不同,竟然是花果同期。我们在他的引领下走近一株油茶观看,果然是满枝白花间,隐藏一枚枚将近成熟的油茶果。当地果农将油茶的这一特征谑称为“怀中抱子腹内怀胎”。难怪有人在林业杂志上撰文题目就叫《怀胎抱子开油茶》。我植物学知识有限,尚难解读此种生理现象。只是竞得眼前这漫坡铺银、千谷拥雪的瑞景,蕴含着植物界太多的神奇。
柏嘉乡的农户家家种油茶,许多人家的经济收入便主要来源于此,被称为油茶专业户。拂开花枝,绕过树丛,我们走进一座农家院,来到一户油茶专业户家中。家主人也姓万,名唤万新益。不免增添了相见时的亲近感。采访完毕,主人取出纪念册索题。再三推辞不过,题笔写下一句:“方知油茶在万家”,竟赢得局长当场一声“好”。
行文至此,似有跑题之嫌,为回到茶花上来,笔墨尚需重回云南。
1990年9月,我到了云南腾冲。人称“腾居天外”,那里留人处颇多。会议却组织我们去参观一家林场:红花油茶林场。这立即让我想起浏阳的白花油茶,不由添了兴致。然因时间不足,我们并未去茶林,只到了林场场部。听场长介绍情况,在植物分类学中红花油茶虽与白花油茶同属同种,却较白花油茶数量少,分布范围也小。云南系主产地。这两种油茶的区别以花朵为最。两类茶花不仅颜色不同,而且白茶花为单层花瓣,且花朵较小;红茶花为重瓣,花朵也大,仪态较为丰满。当今被誉为云南省省花的茶花,正是红花的油茶经人工培养,逐步改良而成为被人们视作国色天香的娇美茶花。本身的价值亦由油料作物转变为观赏植物,成为天香国中的名媛。
离开林场时,场长指着场部院内的几株树告诉我们,这就是红花油茶。因未逢花期,全无令人注目处,但我对它们却多了几分看重,因为这不正是茶花的母株么!
似乎为了却我亲身领受茶花在滇人生活中的分量,1998年3月,我走进昆明。昆明市内圆通山公园,素以茶花著称。逢了花期,茶花满山开放,遂成盛景,引得春城万人空巷,圆通山游人如织。我与同来的C君随人流涌进圆通山,一脚踏进锦团花阵,融入云蒸霞蔚般的满山茶花中。由于花盛人亦盛,挤来拥往的,从容赏花自不可能,此时此景感受的是气势。归来后,C君撰文记圆通花事,有句云“隔墙看花,隔树看花,隔人看花,隔花看花”,以此角度写闹春茶花。我写不出,故至今记忆犹在。同时,我还想起李广田先生写圆通花事的散文名篇《花潮》。
当代文学中写茶花的篇什很多,其中最著名的自然首推杨朔的《茶花赋》。杨朔像写诗一般来写散文,在这篇作品中将欣欣向荣的祖国比喻为怒放的茶花,又将少年儿童比作“童子面茶花”,以意境感人。当年柳斌先生在写作课上为我们讲授《茶花赋》时颇动情,嗓音颇特别。后来,他离开北京师范大学,升任国家教育委员会副主任。某些场合,不需看电视屏幕,单凭语音便可识别出他来,可见印象之深。然而,若论文字朴实,内容厚重,我更喜爱李广田先生的《花潮》。李先生的这篇散文,虽不及《茶花赋》的名气大,却能将圆通山的茶花盛景和盘托出,使人如亲临其境,置身其间,真正融入那花潮、人潮和春潮。一个“潮”字分明赋予繁花、人群、春景以动感,让全文都灵动起来了,足以感受茶花给人生、给文学带来的繁茂。李广田先生系创造社中人。创造社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名声显赫的文学社团。新中国成立后,其成员颇多为各大学校长。如郭沫若为中国科技大学校长,成仿吾为山东大学校长,彭康为上海交通大学校长,李广田则是云南大学校长,成为现代文学史“万朵茶”中的一束绚丽花枝。只有在我们北师大执教的穆木天先生,在1957年交了厄运,有了别样人生,让这位创造社的“童话中人”,成为这束花枝早颓的一朵茶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