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讲座]李山:《诗经》的经典内涵
2015年5月7日,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李山教授做客校图书馆“专家讲座”,为广大师生开讲“《诗经》的经典内涵”。本次讲座也是北京师范大学2015年“世界读书日”暨第八届大学生读书文化节系列活动之一。
讲座开始,李山教授讲到,《诗经》的经典内涵包含历史的、文化的、文学的三方面,我们之所以称《诗经》为一部经典,是因为它符合了经典必须的两个特征:一是自身的重要性,即与重要的时代、人物、生活经历有关,并且将它们展现出来;二是经典会伴随民族文化发展不断起作用。汉代人将《诗经》奉为经典,从《诗经》内部吸取原则并受其启发。所以我们今天应该根据时代提供的条件、运用我们的能力对《诗经》解读。
(一)《诗经》的历史内涵
《诗经》产生于一个关键时期,那是华夏民族的自我意识觉醒时期。李山教授以自己的女儿为例,将自我意识的觉醒比作一个小女孩到少女的转变。由商至周就是这种转变、觉醒时期。
接下来李教授谈到两个问题:其一,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保存的文献是从西周开始?这是一个历史问题,也是文化问题。《诗经》是我们民族保存自己的歌唱、自己的文字的开始。商代也有文献,但是这些文献没有被完善保存下来。其二,商代能不能歌唱?李山教授以盖房子为例:远古时期盖房杀人奠基,建沟村遗址古庙,悬挂人头。殷商变本加厉,房屋要为四角奠基,杀小孩、妇女或成年男性。据考古对的殷墟乙组21座宗庙建筑群的发现,其步骤为:先挖基,挖坑,用小孩4,此外还有犬12;之后置础,其中三座,用人2具;之后安门,内外两侧用人,其中5座,共用人50;最后为落成典礼:128坑,用活人378名。总计乙组宗庙群落用人牲641名。这种奠基仪式其实质代表了一种时代精神:鬼魅文化。
在此李山教授进一步将中国文明与古希腊文明进行比较,中国文明的特征在于中国是一种多元发生,一元突破的文化。那么,面对如此多的文化如何整合为一个民族?我们的祖先选择武力手段,“用拳头把人打成一片”。殷商在正常状态下与其他国家总是保持战斗关系,杀人越来越多,人的精神越来越紧张。这体现在青铜器的饕餮纹上,饕餮尾巴蜷曲,如猫捕鼠,眼似铜铃,狰狞吓人。这种紧张的面貌不是为了吓唬人,而是特定历史状态下,民族找不到出路以后的一种时代的精神紧张状态,体现了商代人内心的神经质状况。李泽厚在《美的历程》中说,这种狞厉之美尽管狰狞,但是代表这个时代。由此可见,在这种精神状况下,殷商人总是保持着紧张状态。他们可以唱歌,然而是一种狰狞声音。
如《左传•襄公十年》:宋公享晋侯于楚丘,请以《桑林》。荀罃辞。荀偃、士匄曰:“诸侯宋、鲁,于是观礼。鲁有禘乐,宾祭用之。宋以《桑林》享君,不亦可乎?”舞,师题以旌夏,晋侯惧而退入于房。去旌,卒享而还。及著雍,疾。卜,桑林见。荀偃、士匄欲奔请祷焉。荀罃不可,曰:“我辞礼矣,彼则以之。犹有鬼神,于彼加之。”晋侯有间,以偪阳子归,献于武宫,谓之夷俘。
桑林之舞,宋国保留的老的礼乐。堂堂诸侯竟然会因殷商礼乐惊恐躲避。如此可怕的歌声,他们唱的歌你敢听么?
那么,为什么周代的歌唱我们可以听呢?
李山教授依然以盖房子为例:历史在进步。西周建筑考古,也多有发现,但用人来奠基置础的事基本消失。换来的是歌唱。歌唱为一座新建筑落成典礼,是心灵解放的结果。审美的眼光,祝福的心愿,表示一种文化的善良。“人的内心世界干净才是文明。”比如成都超车女司机被打事件,这反应出打人者的内心世何其黑暗。何必这么大气呢?我们的外在精神文明做的不错,内在精神文明需要建设。现在提倡国学,作为这个领域的研究者,我们自然很高兴,但同时西学的相关研究也应该兴,西学国学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个方面,我们应该敞开心胸。
中国很多的文化传统都是周代的,而不是殷商的。比如近亲不可结婚的传统,殷商没有这种传统,他们讲“内取”,而周代“姬姓男女百世不婚”。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老观念,都可以追溯到周礼中来。
以《小雅•斯干》为例:
“秩秩斯干,幽幽南山。如竹苞矣,如松茂矣。兄及弟矣,式相好矣,无相犹矣。”是讲房子根基要深,盖的要像竹子一样挺拔,兄弟要友爱生活。
“似续妣祖,筑室百堵,西南其户。爰居爰处,爰笑爰语”是说,我们住的是祖宗留下的地盘,我们在这里生活、相处、欢声笑语。这里面没有鬼魅,《诗经》在先秦文化中是最干净的,到了屈原的《离骚》,鬼魅就多了起来。可见人类精神文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。
“约之阁阁,椓之橐橐。风雨攸除,鸟鼠攸去,君子攸芋。”“芋”是一种安然状态。这是说古代盖房子墙要结实厚重,这样风雨不入,麻雀、老鼠不会钻进来。可见三千年前的诗,很懂得生活。
“如跂斯翼”是鸟将飞要飞、振翅的模样,“如矢斯棘,如鸟斯革,如翬斯飞”则是讲房屋之挺直、数量之多、色彩之斑斓。这里是说房子的外形要轻盈灵动。与上句联结,体现了艺术的辩证法。这首诗里实际上有一个曲折,因为周代时并没有这种建筑样式,而是诗人的想象。但是这种样式在几百年之后出现在生活中。诗人有时候是立法者,是先知先觉,以一种直觉看到未来。此外,土木建筑,在厚重的状态下却朝向天空轻盈飞翔,也代表了中国人的特殊心灵。
“殖殖其庭,有觉其楹。哙哙其正,哕哕其冥。君子攸宁。”这是讲房子的整体状态:庭院开阔,有高大诸柱子,正堂明亮而暗室幽暗。这种生活理念与现代没有区别,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活泼泼、可以接近的生活世界。
“下莞上簟,乃安斯寝。乃寝乃兴,乃占我梦。吉梦维何?维熊维罴,维虺维蛇。
大人占之:维熊维罴,男子之祥;维虺维蛇,女子之祥。
乃生男子,载寝之床。载衣之裳,载弄之璋。其泣喤喤,朱芾斯皇,室家君王。
乃生女子,载寝之地。载衣之裼,载弄之瓦。无非无仪,唯酒食是议,无父母诒罹。”
梦熊生男,梦蛇生女。这两句是对房主的祝愿,希望房子住人以后,房主多子多孙。我们传统观念中将房子与家族兴旺联系起来,其根源在此。
这首诗体现了从殷商到周代,人民内心精神的变更。同样是盖房子,殷商无法唱出这样的声音。中国文化不是叙述暴力征伐,英雄悲歌的史歌,而是关注生活、关注现实的歌声。诗经的出现,是民族进步、成熟的标志。
周王伐商之后,面对奴隶,问周公应如何处置。周公答,不杀无罪之人,不杀有罪之人。体现一种通融。中国人重视家庭。历史渊源。周代利用传统,采取通婚政策,打造出一个道德团体,以亲亲为基础建立尊尊。对殷商人,周王用封建制把大家稳定下来,用通婚的方式把大家融为一体,这只是做了一种消极的工作。积极的工作是这个民族要建立一种共同的文化。何以称为一个民族?比如前苏联是解体,然而俄罗斯民族没有分裂。就像一个盘子打碎之后,都是以民族为线。民族是一个文化共同体,在中国虽然各省市的有不同的方言,但是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,我们读同样的经典作品,这成为一个纽带,使我们形成了共同的文化,共同的信念,共同的情感秩序和共同的心理结构。周时人群打造需要一种文化的东西让大家共同信仰,这就是西周礼乐文明,其顶端就是《诗经》。《诗经》是一种伟大的政治建构,与时代息息相关。
所以春秋谈政治,不以散文而用诗歌。引诗经进行政治交涉。春秋时期特有的文雅,显示诗歌已经浸入了他们的骨髓。《诗经》是文化的、历史的进步体现,在打造文化共通性方面起了作用。没有春秋贵族对《诗经》熟络,很可能就没有孔子对诗经的热爱和整理,就没有西汉经学对《诗经》的阐发。
二、《诗经》的文化内涵
李山教授开玩笑地说道,五四以来有一个坏情况,就是“爱情至上”。在此他以大家耳熟能详的《关雎》为例进行解读。汉代人掩耳盗铃,称之为讽喻诗。宋代视为奔淫之作。现代人则嬉皮笑脸:“嘿嘿,这是个爱情诗。”
李山教授结合文本和周礼分析:
“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。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”周代典礼,堂上琴瑟,堂下钟鼓。所以这首诗其实是婚姻典礼的歌唱,是对夫妻的祝愿:像琴瑟、钟鼓一样和谐。这不是爱情诗,也是爱情诗,因为这首诗歌歌颂的爱情是夫妻之间的。而夫妻是一种伦理关系,更强调“恩情”。然而根据《礼记》的记载,“婚礼不贺”,则以前一直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。对《关雎》的不同解释实际上是一个问题,是信经还是信传?唐代以前,经学家讲究家法,韩愈的《师说》即是此理。自北宋欧阳修开启另一种方法,即解读时加入自己的理解。
《诗经》将这样一首诗放在开头极有深意。《周易》讲有阴阳才有万物,《诗经》亦同此理:有男女才有父子,有父子才有君臣,有君臣才有人伦,人伦从婚姻开始。所以周代把《关雎》放在开头并非随意,其实质乃是强调好的家庭的重要性,看到家庭关系之间最重要的是夫妻关系。婚姻牵扯到人与人的关系、是两个族群,是一种带有严肃性的事物。这也告诉我们,解读《诗经》要回到时代去,从文化角度来理解。
《诗经》中也体现出一种人道精神,即对女性的关注和尊重。儒家过分看轻女性,如“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”,处处是对女性的贬抑,而《诗经》不隐藏对贤德女性的赞扬。如《大雅•思齐》:
“思齐大任,文王之母,思媚周姜,京室之妇。大姒嗣徽音,则百斯男。”这体现了周代人的幸福观念。
“惠于宗公,神罔时怨,神罔时恫。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”这句话的主语是男人,是由贤良母亲培养出的男人。体现了中国“内圣外王”的观念。这表明,中国文化在西周后期形成了一种观念,指导领导者如何处理自己与家人、天下的关系。
“雍雍在宫,肃肃在庙。不显亦临,无射亦保。肆戎疾不殄,烈假不瑕。不闻亦式,不谏亦入。肆成人有德,小子有造。古之人无斁,誉髦斯士。”贤德之妇的操劳使得家庭平安,没有疾病,没有犯罪,好的建议和好的批评都被采纳,成人有德行,小孩子有上进心。
这首诗是在歌颂三代女祖大任、大姜和大姒。常说周家得天命生文王战胜殷商。“文王所以圣也”文王成圣是因为有一个圣贤的母亲。天命其实是有贤妻,生贤子。这也体现了天命观的特点:虽虚,然而落到实处很实。
这些观念在儒家中很少被提及。事实上,民间观念很多不是儒家给的,而是来自生活,这种生活传统来自三千年前的周朝。
李山教授还以《郑风•褰裳》《绸缪》为例讲解了《诗经》中包含的文化风俗,以《蟋蟀》《山有枢》为例讲解了《诗经》中体现的农耕传统。
三、《诗经》的文学内涵
李山教授以《伐木》为例,简要讲解的了《诗经》的文学内涵:
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。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。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相彼鸟矣,犹求友声。矧伊人矣,不求友生?神之听之,终和且平。
这首诗从一段光景讲起:“伐木丁丁”这是一段声音在山谷回响造成的结果。”鸟鸣嘤嘤”,片刻之间把我们的灵魂带走。
什么是诗?在李教授看来诗有哲学达不到的东西。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”读这首诗的时候,瞬间把你的灵魂从脑壳中拿出来,带到那片美景之中,涮了涮又给你拿回来了,这种启迪不是说教。这就是为什么蔡元培先生说“以美育代宗教“。美育可以让你的灵魂脱俗。趣味最关键,一个人的趣味好,他不会太邪恶。孔子说,”诗可以兴“, 虽诗不产生钢铁,不产生粮食,不产生好成绩,但是让我们的精神处于一个积极状态。一个人生命处在积极状态中,什么都可以做到。
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从鸟由低处飞到高处得到了启悟:鸟在空中引伴,尚知道寻找朋友,我们人类难道不懂得友情的重要么?
“神之听之,终和且平”,“神”是“甚”,仔细的意思:仔细听吧,会给你带来和平。诗人从大自然中体悟人生的真谛。这才是诗,把一个自然的东西,以一种哲理化的方式表现出来,但又不是哲理,因为哲理是因果判断,而这儿只是感悟。
自然如此的环境中,有伐木之声、嘤嘤鸟鸣,何等光景。诗以这样的句子把你带到那儿去,让你从一个浑浊的自我、狭小的环境走出来。我们的诗歌此时虽然还没有走到唐诗那种开阔状态,但是我们已经可以从中看到唐诗的基因了。唐诗宋词之所以好,是因为它的文化基因好。
在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内,李山老师用精妙的语言、有趣的类比带领大家在丰富的历史背景下,以文本为基础,纵谈《诗经》与中国文化的渊源流变。与《诗经对话》是了解传统,更是了解我们自己。讲座结束之后,观众们意犹未尽,留下来与李山老师进行了深入的交流。
(图书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