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湖边,叶弥的自然王国与文学世界
叶弥简介
叶弥,女,江苏苏州人。1964年6月生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、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1994年开始发表小说,成名作《成长如蜕》,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成长如蜕》《天鹅绒》《钱币的正反两面》《粉红手册》《桃花渡》等,《天鹅绒》被导演姜文改编成电影《太阳照常升起》,著有长篇小说《美哉少年》《风流图卷》(上卷),部分作品翻译发行至英、美、法、日、俄、德、韩等国,屡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奖,《香炉山》2014年8月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。
太湖边,金秋时节,一幢白色小楼,一处绿色庭院。
柿子树、橘子树、柚子树、石榴树、梨树、枣子树、枇杷树、杨梅树、桃树枝叶尚茂,橘子和石榴挂满枝头;辣椒、香菜、雪里蕻、韭菜、小白菜,长势良好;菊花、鸡冠花、月季花,开得正艳;前院猫和狗,后院鸡和鸭,一派自然生活气息。
这是今年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奖者叶弥的家。
2008年4月,叶弥从苏州市中心搬到太湖边上。在此聆听风声涛声蛙声鸟鸣,像一个农妇那样,种植花草树竹、蔬菜瓜果,养鸡养鸭,还收养了十几只流浪猫、狗。
同时,叶弥继续文学创作,写了《桃花渡》《拈花桥》《到客船》等小说,占她所有作品的三分之一。《香炉山》也是此时作品。
我和朋友快到叶弥家时,身穿一件红色薄毛衣的叶弥已站在路边等我们了。她笑容灿烂。热情,真诚,细腻,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。进门后,叶弥给我们泡茶,还拿来刚摘下的柿子让我们吃。我剥开柿皮咬了一口,汁肉清甜。她说,这牛奶柿子是我种的,也是这里独有的品种。
采访在叶弥宽大的客厅兼书房进行,面向唐朝诗人王维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的书法对联,背向整整一面墙的书架。期间不时伴有笑声,是那种爽朗、开心、无所顾忌的笑,仿佛我们不是初次见面,而是旧相识、老朋友。
“人与人的精神和谐,与美好的自然分不开”
话题从获奖作品《香炉山》谈起,这篇不足1万字的小说主题与自然生态密切相关。谈起创作初衷和创作经过,叶弥说:有一天,父亲对我说,年轻时在上海看过一部优美动人的电影《天目山下寻梦记》,讲的是一位战士夜宿在一户百姓家里发生的故事,留下很深印象。他希望我学这部电影,也写一个简单、优美的故事。我答应了。但到底写什么?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题材。
2009年春天的一个晚上,我独自去太湖边散步,进入村庄后迷了路,不断在几个村子里转圈,我不安、紧张。后来我想,紧张是没用的,于是定下心来,听到虫鸣,闻到花香。我意识到,总是处在保护自己的焦虑中,现代人对于陌生人、陌生环境,已经失去探究的心情,对探索世界、容纳他人缺少热情。当我们完全放松、不再戒备时,世界在我们眼里也会呈现全新面貌。
回来后,我想起父亲的嘱托。恰逢《收获》杂志向我约稿,于是在2009年7月21日-24日,我花4天时间创作,又花1天时间修改,写出短篇小说《香炉山》,后发表于2010年第2期《收获》杂志。
《香炉山》讲述身为女性的“我”(艾我素)一天晚上在乡村散步中迷路,遇到一位年轻男人,从内心产生扭扯、抗拒到心灵敞开、戒备消除的过程。其中对自然风物的描述,单纯而美好,平静又温馨,被认为是颇具自然生态意韵的作品。我问叶弥自己怎么看待这一点。
叶弥说:“《香炉山》里写了人与人的关系,这人与人的关系中,自始至终闪耀自然的影子。从景物到传说,故事一路走来,支撑点落在‘自然’这一面。可以说,这里写了人与人的关系,同时也写了人与物的关系。中国古典文学一向有自然的身影,从《诗经》到屈原的诗歌,从唐诗到宋词,一直到现代文学。有自然身影的文学会有无穷的生命力。但当下社会的逼仄,使文学越来越显急躁,现在的文学已不太关注我们身处的环境,文学里面缺少空气、水、花草树木,而这正是我们的文学传统和生活传统。我们不停地提倡创造或改造,却忘了比改造更好的境界:敬畏自然、保护自然、歌颂自然。
2008年4月,叶弥找到太湖边这个安静的地方。她每天打扫卫生、做饭、种菜,照顾自己收养的十几只流浪猫、流浪狗,写日记、读书、写作,一个星期开车进城买生活用品和猫粮狗粮,陪父亲母亲搓一次麻将。我问叶弥,这种回归自然生态、种植瓜果,收养动物的经历和追求,是否就是作品中所追求的人与自然和谐、人与人和谐的意境与背景?人与人、人与自然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
叶弥说:“找到这处房子的时候,我看到这里地处集镇和乡村结合部,虽然杂草丛生,但打开窗户可以看到稻田和白鹭,感觉特别好。住过来后,我修整院子,清除杂草,陆续种各种蔬菜、花草、果树。我先后收养过几十只流浪猫狗……我想一直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,我不喜欢到太热闹的地方去。我在和植物、动物接触的过程中,努力了解自然,听懂自然的语言。事实表明,这样对我的身心有益,也提高了我对世界的整体认识水平。人与人的精神和谐,与美好的自然分不开。自然界中自有神韵促使人与人亲近。置身自然,人也会变得单纯、美好。所谓‘天人合一’,大概就是这样。”
“给我机会,一定会为生态呼吁”
从2008年开始,叶弥笔下出现了“白菊湾花码头镇”“蓝湖”--《桃花渡》《香炉山》《拈花桥》《到客船》《花码头一夜风雪》《混沌年代》《另类报告》《你的世界之外》等小说,都以这些空间地点为故事背景。花码头轻柔的月光、繁盛的野菊花、翠绿整齐的秧田、悠然觅食的长腿白鹭;蓝湖水如绸缎一样,千年不变,“在我不经意的时候,突然就黄昏了。湖边的黄昏与我习惯中的城里的黄昏大不一样。这是一个清亮的青黄色黄昏,天地之间聚集着浓重的黄光,这种不同寻常的黄光来自于四面八方,来自于土地,土地上生长的草和树木;来自于天空中停留的云;还来自于土地和云之间的空间。它们有着黄铜一样细致而温柔的质地,也像黄铜一样沉重和波澜不惊。”(《桃花渡》)这是纯净唯美的精神故乡,是叶弥用充满激情和灵性的文字营造的文学世界。
自然万物潜滋暗长的生机,流淌无尽爱意与情感,带来巨大喜悦与惊奇,也是叶弥要寻找的巨大力量,不断升腾的精神。但在社会逐利、人心丧本的当下,哪里有世外桃源?她现在生活的地方也日渐喧嚣––稻田越来越少,路灯越来越亮,工厂、住宅和汽车越来越多,已不是多年以前那个古色古香的江南水乡。那天下午,与叶弥及其几位朋友在太湖边喝茶时,叶弥的目光穿越烟波浩渺的太湖水,用手指向远处林木茂密、植被多彩的三山岛对我说:“也许,我要搬到那里去?”她还说,“有朋友对我说,你获奖了,许多荣誉和社会活动会随之而来,不要多参与,会失去自己的生活空间和写作时间。而现在到处都在无节制的扩张,建设对大自然破坏严重,给我机会,一定会为生态呼吁。”
叶弥一边打造自己的生活乐园,一边致力于修复人们的精神家园,这种力量不但来源于内心感受,而且来源于天地万物。她对自然尊重和敬畏,也从未失去对人类在困难处境中具备自我完善能力的信任,以及对于依据自然而创造的人世现状与历史的信心。
“作家要关注时代、关注现实,而关注生态、关注自然就是其中的必然和重要部分”
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多部作品,都具备浓郁的生态意蕴:叶弥的短篇小说《香炉山》以爱意与善心融天地万物于笔端,作品充盈葱茏的生态理想;肖亦农的报告文学《毛乌素绿色传奇》描写治沙英雄,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哲学思想;林举的《粮道》生态意味突出,“生物圈”也是“食物圈”,这部作品就是以“粮食”为轴心建构一个“生态系统”,将粮道与天道、世道、人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;刘亮程是一位与自然同化、写乡土万物的高手,他的散文类作品《在新疆》继续发扬这一文学天性。
我问叶弥,这是否预示生态文学已经为社会和更多作家所关注?未来是否有相关主题的创作计划?叶弥说,作家要关注时代、关注现实,而关注生态、关注自然就是其中的必然和重要部分。老苏州人原来有许多规矩,比如健康人不吃野蛇,我的外公是一位木匠,文化不高,但他在吃东西上面有许多老一代人的禁忌,这些禁忌都和善待生命有关,现在却逐渐消失了,人们什么都敢吃。作家没有办法让这些禁忌复原,但可以通过作品让心中的精神家园得到修复。我们谴责现状,但更多的是要帮助人们修复传统里一些好的东西,包括我们长期以来形成的敬畏自然、尊重生命的做法,生活中形成的规范、慈悲之心等。
问及未来创作打算,叶弥送给我一本2014年第3期《收获》杂志,这期杂志刊登她创作的长篇小说《风流图卷》第一部分。这部长篇从构思、写作到现在已经6年。苏州自古就是风流之地,这地方风采特异、人物风流。《风流图卷》描绘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命运、政治运动中的情爱生活,以人性被压抑、改造、戕害的过程,写出时代的荒谬、丑恶和恐怖,以及不会被黑暗吞噬的人性力量。第二部分仍在创作中。
叶弥还说,我现在整天与猫、狗、土地、花、鸟为伴,看整个世界觉得更细腻、有趣了,很想写童话或动物故事。
与叶弥,还有她的朋友们,在一起聊了七八个小时。当我们从水光潋滟的太湖边归来时夕阳的金光洒落叶弥的庭院,一片金黄,暖意融融。叶弥对门口在吃食的一只猫调侃地说,你还在吃啊?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。院门半开,叶弥走时并没有特意地关上院门,两个金黄的柚子,仍在院子石桌上闪着光芒……
分别时,我心情舒爽、愉快,因为我感受到一位女作家饱满的生命情态和精神状态,感知她已经释放的人生能量和积蓄的文学力量,她仍会以赤子之心对天地万物保持敏锐,以对底层百姓的悲悯和对时代的把握在文学世界穿越。(hcq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