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光明日报]谷曙光:品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
在戏曲文献收藏大家周明泰的珍丰藏品中,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是较有特色的一宗。长春宫是清末慈禧太后居住过的宫殿,而“外学”乃民间戏班的优伶到宫廷演剧的特定称呼(区别于宫廷内的“内学”——太监优伶),戏目就是剧目,因此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应指给西太后献艺的社会名伶擅长演出的剧目单。
作为清宫戏曲文物,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的包装讲究,共计十册,每种外罩黄绫包,内经折装,以名伶为单位,记录谭鑫培、金秀山、李宝琴、龚云甫、孙培(佩)亭、杨小楼、瑞得(德)保、朱素云、王瑶卿、王凤卿十人的擅长剧目、演出时间,抄写在内廷御用纸品上,书法精美,赏心悦目。
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抄写如此精美,自然是呈献太后,供其御前点戏之用的。此物清亡后从宫中散出,其中一部分辗转为藏书大家周叔弢购得,周在其上钤印“叔弢眼福”,显示得到皇家旧物的喜悦。后叔弢将此物转让于其家族中专门收藏戏曲文献的周明泰,明泰又在整体上做了新的包装,加以保护,并在1947年请著名学者柯昌泗题“鞠部琳琅”四字。这一皇家故物经周叔弢、周明泰递藏,最后的归宿是上海图书馆。
判断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的年代并非难事,根据上述名伶的入宫承差时间,就可推断,应为光绪中后期之物。十人中,仅孙培(佩)亭一人是河北梆子艺人,其余九人皆演皮黄,西太后的喜好和清末宫廷演戏的剧种,据此可窥一斑。下面就以十人中成就高、影响大的谭鑫培、杨小楼、王瑶卿三人为例,加以分析研究。谭是光绪十六年被挑选入宫的,王为光绪三十年,杨小楼在光绪三十二年。限于篇幅,仅录《谭金培之戏》(“谭鑫培”清宫文献写作“谭金培”):
《平顶山》二刻;《绝缨会》四刻;《李陵碑》三刻;《伐东吴》三刻;《琼林宴》四刻;《状元谱》二刻五;《除三害》三刻;《失街亭》四刻十;《打嵩》三刻五;《清官册》三刻;《斩子》二刻十;《卖马》二刻;《盗宗卷》二刻十;《教子》二刻十;《银空山》四刻十;《赶三关》三刻五;《盘河战》三刻五;《樊城昭关》四刻五;《牧羊圈》四刻;《捉放》四刻;《洪洋洞》四刻;《雄州关》四刻;《法门寺》四刻十;《战长沙》四刻;《乌盆计》四刻;《战太平》四刻五;《朱仙镇》六刻;《探母回令》六刻;《滚钉板》(九更天)七刻;《一门忠烈》三刻;《庆顶珠》三刻十;《定军山》三刻十;《胭脂雪》三刻;《战浦关》二刻五;《一捧雪》三刻十;《戏妻》三刻;《阳平关》四刻五;《汾河湾》三刻十;《南天门》二刻五;《搜孤救孤》二刻十;《黄金台》一刻五;《芦花河》一刻五;《宝莲灯》三刻;《寄子》三刻;《天雷报》四刻;《审刺客》二刻;《审头刺汤》三刻五;《醉写》二刻;《跑坡》二刻十;《御碑亭》四刻;《雪杯圆》三刻;《连营寨》六刻五;《七星灯》二刻;《骂朗》一刻五;《法场换子》二刻;《善宝庄》二刻五;《绑子上殿》二刻;《珠帘寨》七刻。
戏目之于戏曲研究,颇有独特之价值,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包含丰富的研究信息。首先,这批戏目折隐隐映射出清末剧坛的风云变幻。日本人辻听花之名作《中国戏曲》有“戏目类别一览表”之辑录,他说:“前清乾隆以还,昆曲渐衰,皮黄踵兴,秦腔交错。……近至光绪,西太后提倡尤盛,内廷供奉,法曲流传。凡今日各园所演之剧,皮黄最多,秦腔次之,至昆曲,则曲高和少,寥寥欲绝。”“外学”又被称作“内廷供奉”,而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显示的,正是宫廷演剧中皮黄兴盛、梆子腔点缀、昆曲不绝如缕的形势。光绪后期,皮黄蔚为大观,梆子或可言附庸,而昆曲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。因此,宫廷从民间挑选的“内廷供奉”,皮黄艺人十居八九。皮黄能在道光后日渐兴起,与艺人不拘门户、博采众长关系重大。在谭鑫培戏目中,《一门忠烈》乃昆剧全本《铁冠图》之《别母乱箭》,是谭氏的拿手剧目。《醉写》可能亦是昆曲。皮黄艺人演昆曲,自然也是传承。
其次,据戏目折进行剧目的个案研究。这些戏目应该是优伶主动提供的拿手剧目。谭鑫培可在宫内表演的戏有近六十出,可见其腹笥渊博,文、武、靠把、衰派老生等,全部应付裕如,后得“伶界大王”,绝非虚誉。其中尤可注意者,是《平顶山》,此戏出自《西游记》,演唐僧师徒与莲花洞金角、银角大王故事,又名《莲花洞》。全剧情节复杂,人物亦不少,属于“群戏”,演来时间当不会短。但谭氏只标了二刻,说明是演其中的一部分。然则谭鑫培在剧中饰演何人?孙悟空?唐僧?妖怪?恐怕都不是。谭氏早年工武生,武丑亦可演,孙悟空当然是能演的,但是到了清末,年纪渐长,已经不演武生、武丑戏了。唐僧是配角,而妖怪则更不可能。笔者联想到谭鑫培晚年擅演《盗魂铃》的猪八戒,故而推断谭氏的《平顶山》或许也是演猪八戒。《平顶山》中,有猪八戒奉命探山,与小妖精细鬼、伶俐虫相遇之情节,其间颇有艺术创造空间,或许就是演此一段。由此言之,这出《平顶山》在谭氏剧目中,倒是别开生面之作,其他文献未见记载,足见珍稀。笔者暂未见清宫《平顶山》之剧本,但《京剧汇编》第九十九集收录了富连成社出身的王连平藏的《莲花洞》(即《平顶山》),笔者浏览后,觉得是“简本”,或许与清宫所演不同。谭鑫培演《平顶山》的猪八戒,可谓是未见文献记载的梨园珍闻。
再次,从戏目折探究流派剧目的变迁。考察武生泰斗杨小楼的戏码,也是长靠、短打、勾脸,样样俱行。其中,《回龙阁》实即《大登殿》,乃薛平贵、王宝钏故事的大结局,是“王帽老生”戏,而杨小楼将此戏列入,说明他在武生之外,还能演老生。这其实是张二奎派老生的代表作,杨小楼之父月楼固优为之,小楼只不过是克绍箕裘而已。小楼在宫中承差之时,正值英姿勃发之年,西太后是很喜欢看他的武生戏的。但他偶一演老生,必然能让老太后耳目一新。入民国,杨小楼在大义务戏中亦偶演《回龙阁》,还有一出老生戏《法门寺》也演过。有人认为《回龙阁》是反串,其实那是家学,不宜算作反串。旦角名家王瑶卿的剧目列出二十九出,其中薛平贵、王宝钏故事戏就有《彩楼配》《击掌》《探窑》《赶三关》《跑坡》《银空山》《回龙阁》七出之多,足见王氏极为擅演薛平贵、王宝钏故事戏,而且是王宝钏、代战公主兼擅。上述薛、王故事戏在清宫被安排得频率颇高,这很能看出西太后的欣赏趣味。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,终于熬成正宫娘娘,但只享了十八天的福就撒手西去;而西太后身份与王宝钏一样,且二十多岁就开始守寡,可谓感同身受,她看王宝钏戏一定会有别样的感慨。后来王瑶卿之徒王玉蓉,把“王八出”连缀演出,享誉一时,当出自王氏的亲授。
复次,戏目上的时间记录看似无用,其实亦有研究价值,说明宫内演戏规范、严格,不容随意删减。西太后看戏很认真,如发现偷工减料,是会严厉惩罚的。戏目上标的时刻,就成为一种依据。有意思的是,同样的戏,今之演出时间,一般都远超彼时。如《失街亭》,谭氏演70分钟,今日要演120分钟,甚至更长;《探母回令》,谭氏演90分钟,今日起码150分钟以上。《审头刺汤》《御碑亭》等戏,今天时间都延长一倍以上。时间的变化,说明几个问题:一、戏曲艺术逐渐精细化,演剧往深细处发展,时间自然变长;二、那时宫内戏台面积较小,而今日剧场舞台较大,故现在演剧更耗费时间;三、名伶天天演,技艺娴熟,驾轻就熟,自然较快,而今人演出机会越来越少,上舞台有“陌生感”,于是越演越慢。与有的戏越演越长相反,还有的越演越短。譬如《银空山》,在清宫演70分钟,今天就要短得多,当是演法不同。总之,看似价值不大的时间,亦是研究的重要信息。
最后,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的名字是否说明长春宫就是西太后看戏的地方呢?不一定。长春宫后殿“怡情书史”虽有室内戏台,却较窄小,多供西太后平日饮食消遣时看曲艺杂耍之用,有时也演点昆曲的静场子戏。标明“长春宫”,说明这是专供太后点戏的御用品而已。至于西太后看戏的地方,更多是在颐和园、宁寿宫、颐年殿、漱芳斋等处。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出西太后在清末宫廷的绝对权威地位,连看戏都要听她吩咐,而光绪皇帝通常只有陪看的份儿。
清末政事日非,国库匮乏,而西太后为了一己享乐,大肆从社会上挑选第一流优伶进宫承差,供其享乐,而且给予优伶优渥的赏赐,靡费国帑。难怪时人有“家国兴亡谁管得,满城争说叫天儿”(谭鑫培绰号“小叫天”)之慨叹!一面是京剧的急管繁弦、歌舞兴盛,一面是国家末日、生灵涂炭。西太后处身其间,既是清末国政寙败之罪魁祸首,亦是提倡戏曲、抬高优伶身价的主要推手。同一时代的政治与文艺,发展的轨迹、方向截然不同,颇为耐人寻味。《长春宫外学戏目》就显示了西太后与戏曲、名伶的密切关系。
(作者单位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,原文刊载于《光明日报》2016年11月21日16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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